01
年11月的一天下午，我突然接到了妈妈的电话，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，我知道：继父周大海为了救我的狗，被淹死了!我顿时懵了，脑袋里“嗡嗡”作响，胸口隐隐作痛。我叫魏爽，年出生在四川眉山的一个小山村。在我很小的时候，爸爸就患病去世了，苦于实在没有能力独自抚养我，在我6岁那年，妈妈主动托媒人，四处寻找合适的人再嫁。最后，鳏夫周大海成了我的继父。周大海长得矮墩，模样歪瓜裂枣不说，左腿还有些瘸。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，他还有一个小我三岁的傻女儿周玲玲。我打心眼里看不上这父女俩。可进周大海家第一天，我妈就叫我改口叫他爸，怕挨妈妈打，我只好硬着头皮照做，可心里着实厌恶他的靠近。他做事不讲究，穿得邋里邋遢，尤其是他眯着眼，咧着嘴笑，露出的那一口*牙，呼出的阵阵气息，令我作呕。反常的是妈妈却把他当宝，成天忙上忙下，伺候他吃饭穿衣。在我心里，周大海和他女儿就是强盗，彻底抢走了妈妈对我为数不多的关心和爱。特别是她女儿，吃穿用的都是崭新的，只有我净捡别人的旧衣服穿；她每天早上是鸡蛋牛奶，而我就是窝窝头稀饭。每天坐在一起吃晚饭，我就是个外人，看着他们三个亲密无间，有说有笑。那温馨的场面总是会让我眼睛发酸，心里也泛起了难以言表的苦涩。8岁时，终于有一天，我忍不住了，在饭桌上，愤怒地把碗筷一摔，冲妈妈发火：“你为撒子不对我好，非要对外人啷个好！你可是我亲妈啊！难道你亲生的女儿，在你心里还比不过一个外人？”我把“外人”这两个字咬得特别重，还特意重复了一遍。而正在喂饭的妈妈筷子一顿，直直戳到了傻妹妹的鼻孔里，她顿时“哇哇”大哭。妈妈一边手忙脚乱地安抚妹妹，一边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。我仰头，挑衅地瞟了她一眼，继续发难。但是对我从来都是笑眯眯的周大海，突然拍桌而起，厉声朝我吼道：“你啷个跟你妈说话的，有没点儿样子？我跟你妈两个都结婚了，还是锤子外人！”我朝妈妈看去，她此刻正背对着我，一声不吭，温柔地捡拾着妹妹散落在衣服上的饭粒，柔声安抚着她。莫名的愤怒、嫉妒充斥了我的心，我涨红着脸，冲口而出：“你们什么时候把我当过一家人？你自己好好瞧瞧，我过的是撒子日子，你女儿又过的是撒子日子！一碗水也要端平！不带你们这么偏心的！”周大海被我吼得怔怔地，眼睛瞪得老大。他看了看我，又看了看妈妈，有些不知所措。我一把将桌上的饭菜掀翻在地，在妹妹的尖叫声中，摔门而出。大冬天的晚上，我一个人哭着朝远处山头狂奔，妈妈没有跟出来，倒是周大海，一路跟着好说歹说，把我哄了回来。临到家门口，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，嗫嚅地对我说：“以后吃饭，我会多给你夹肉，你别嫌弃就行……”02
那之后，周大海确实对我关爱有加——我有时淘气，不服妈妈管教。在寒冷的冬天，被妈妈叫去睡猪圈，被冻得瑟瑟发抖也不告饶，是周大海将我领回屋，给我煮了生姜水，我才没有感冒。大年三十，我惹怒妈妈，她不给我饭吃，我被饿到过刨鸡食吃，是周大海百般哄劝妈妈别跟我置气，并偷偷给我留了饺子。有一次，我想吃零食，偷拿了家里的5毛钱，被知道后的妈妈打到小腿骨折，是周大海瘸腿背我走了二十多里路，医院……即使这样，我依然厌恶他，希望自己赶紧长大，早早离开这个我恨透了的家。年，我初升高，但考试成绩不理想，无法读普通高中。可我不甘心人生就此戛然而止，苦苦哀求妈妈，让我读艺体高中，再拼一拼大学。妈妈说：“供你这么多年了，眼看你也够年纪了，还花那么多钱读啥子高中哦，该出去打工挣钱养家了……”为了博得妈妈的怜悯，我倔强地跪在院坝里，挺直了腰杆，企图让她妥协。谁知，我等来的不是妈妈，而是周大海。他伸出干皴开裂的手，打算扶我起来，却被我一把甩开。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，无奈地走到我的面前，艰难地蹲了下来，并在胸口的包里，窸窸窣窣摸了一会儿，颤巍巍地伸出手，递给了我一沓厚厚的钱。我抬眼看他，他笑了笑，满脸褶子，开心地说：“拿去读书吧。”我错开眼，不小心瞥见了他手肘处的青紫，强压下心里满满的涩意，硬声地说：“这是你该的！”他搓了搓手，挠了挠头，傻傻地笑道：“我是你爸爸，你说，该不该！”我没接话，仔细打量着手里还有余温的钞票，一百，五元，十元，五元，十元，一块……鼻子微微发酸，心里堵得慌。第二天，我和同学外出玩耍。坐着大巴车回家的路上，我看到周大海和一些工人在和水泥浆，他们的衣服都是脏兮兮的，脸上也很脏。周大海一个人吃力地抬着东西，弓着腰，挑着水泥浆一瘸一拐慢慢地走，走几步，停一下，用搭在脖子处，脏污破旧的毛巾，擦一擦额头的汗，再担起水泥，继续前行。他双腿绷得紧紧的，坐在大巴车上的我，透过眼镜，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腿上暴露的青筋。从那时起，我就晓得，他的这些钱，来得不容易。高考时，我拼尽全力，终于考上了离家很远的一所师范大学。这是一件开心的事，可周大海知道结果后，坚决不同意我去。他找到我，将他悄悄存的积蓄，一股脑儿塞到我手里，恳切地说：“去那么远的地方干撒子？干脆去复读吧，考个离家近一点的学校，我们也好放心。”面对他假惺惺地讨好，我不屑一顾，心里只觉得好笑，毫不犹豫地告诉他：坚决不复读！周大海拗不过我，只好同意。可妈妈却又跳出来作妖了，就着这件事，指骂我“不孝”，扬言“上大学不得给你一分钱”！我昂着头，厉声喝道：“不需要你养我，我自己养我自己！”没等她骂完，我径直离开了。临开学的前几天，周大海突然敲我的门，神神秘秘地从背后拿出一个纸箱子，笑嘻嘻地撺掇我，让我拆箱子。我愣了愣，这是几个意思？不过还是动起了手，打开一看，里面站着一个崭新的行李箱。没等我说话，周大海又笑了笑，黝黑的脸上，褶子更加明显了。只见他把手伸进破烂的迷彩裤里，费了老半天劲儿，才掏出一沓皱巴巴的钱，用力地塞到了我的手中：“你妈妈不供你读大学，我供！我们周家好不容易出个大学生，是个好事！”我如鲠在喉，半晌儿没出声，使劲压抑着心里翻涌着的阵阵酸涩，没让眼泪掉下来。周家？我姓魏啊！我怎么能被周大海这个矬人感动得掉眼泪！03
开学那天，周大海不放心，跟着我一起去学校报道。经历7个小时的长途车后，他身上背着蛇皮口袋包裹的一床棉絮，一脸的疲惫，局促地跟在我两丈远的身后，一边盯着我办理手续，一边小心地避让人群，保护棉被。把我送到宿舍楼下后，他止住脚步，搓了搓手，讨好地对我说，“爽娃，我就把你送到这儿了哈，你妈和你妹妹两个人在家，我有点不放心……”我晓得他是怕我觉得丢人，也没多说，默默地掂起自己的行李，往楼上挪。晚上，我和新认识的室友外出吃饭，在大家打算回宿舍摆龙门阵时，我随意地一瞥，似乎在距离校门口不远处的大梧桐处，看见了周大海熟悉的身影。我有些不确定，毕竟他下午等我办好手续，就急匆匆走了。于是，我挽住一个室友的手，借口消食，一步步走近，想要一探究竟。凑近一瞧，我没看错，果然是周大海！此刻，他紧紧偎在大梧桐树破土的庞大根须上，身下垫着不知从哪里拣来的破纸箱，身上裹着的是装棉被的蛇皮口袋，一块被塑料袋包裹的砖头充当枕头。那一刻，我百感交集。怕被他看到，我立马低下头，拉着舍友，快步走开了。后来，我从妈妈嘴里才晓得，他担心我第一天不适应学校，就再多留一天。但是，他又舍不得住宿费，所以在校门口那里将就了一晚……年，我大四。妈妈把傻妹妹嫁给了村里的小混混王洋。周大海打电话请我回去喝喜酒，这一次，我破天荒没有拒绝他。婚礼那天，看着小时候像个跟屁虫一样，跟在我后面的傻妹妹，恍如天仙一样站在台上朝我挤眉弄眼，周大海被感动得两眼红红的。某个瞬间，我竟有一些恍惚，也差点落下泪来。我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：这是错觉，我跟他们不是一家的！年大学毕业后，我回到镇上的小学，做了一名体育老师。我妈很高兴，派周大海来请我回家住，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。8月，我在镇上租房子搬了进去。尽管离家只有十几里路，但我一次也没回去过，为了排遣孤独，我养了一只牛头梗，给它取名“小爱”。也许是年少时缺爱，我特别喜欢狗狗这类宠物。真心觉得它就是个人，会一直陪着你，爱着你，不会背叛你，而我也特别依赖它。每天清早，我也会一大早就起床，然后牵着它，去外面遛遛。可从我住进出租房的第二个星期，不管多早，每天我打开门，就会看见门口有好几种新鲜蔬菜，还冒着露水。起初，我挨个询问邻居，是不是谁的菜放在这里忘拿了，邻居都说没有。镇子治安好，我也不舍得扔，就干脆拿回家自己吃了。这种来自陌生人的善意，默默温暖着我的心。04
开学后，我投入到新鲜而忙碌的教学工作，每天跟一群朝气蓬勃的孩子们互动，更不愿回那个让我难受不已的家。我妈打电话催了我多次，并几次怒骂我是白眼狼，白养这么大之类，我都以工作忙为由拒绝。我甚至严肃提醒她，记得管住周大海，让他不要来找我，我丢不起这个人！10月底的一天，学校安排我外出培训学习。我收拾好行李，嘱咐朋友每天定时照顾我的狗，就离开了家。哪知，我在外没几天，就传来了周大海救狗被淹死的噩耗。接到我妈电话的当天晚上，我急忙向校领导请假，跌跌撞撞赶回了家。当我在家门口看到躺在冰棺里的周大海的一刹那，我愣住了！也许是在水里泡久了，他原本黝黑的皮肤泛白且皱巴巴，胸口那里胀鼓鼓的，眼睛死死睁大，嘴巴也是大张着……我害怕地想跑，妈妈突然出现在我的背后，用冷冰冰的手，一把拉住我。我受惊过度，腿一软，直直地跪在地上。妈妈盯着我，眼睛淬了*一般，没有起伏地问我：“你晓得你爸爸是啷个死的吗？”我怔在原地，茫然地摇了摇头。“就为了你的那根狗儿！那条畜生！活生生的一条命就这样没了！你爸爸这辈子造了撒子孽，碰到你这头白眼狼！白白瞎送了一条命！”妈妈趴坐在周大海的棺材前，哀恸地大哭：“你说你是不是傻，这狗儿啷个不会游泳嘛，你去救撒子救……”根据妈妈的讲述和我的推测，我还原了事情的真相——原来，一直默默给我送菜的陌生人是周大海。妈妈知道我性格倔强，心里一直对他们有恨意，便让周大海不要告诉我。有时候，为了了解我过得好不好，周大海还会躲在我住所旁边的角落里，默默